岁事当长贺_分节阅读_第19节(1 / 2)
第25章 旧耻
在京城,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端起架子,顾着脸面,芝麻大点的官,都有一番符合身份的做派,仿佛是那块龙盘虎踞之地所赋予的一副遮羞布。
离了相应的地界,便将楚楚衣冠全然扒下,没了伪装遮蔽,露出皮囊内藏着的无赖、泼皮真面目。
正如此时眼前的吕仲良,布衣黔首,衣袂拖着墨汁,还哪里看得出是宫中那位御前侍奉,恭谨儒雅的医官?
葛容钦低低地笑:“原来他还有你这么一个帮手,难怪有恃无恐。你们真的以为,搬出一个康王,我就会怕了?竟然还有胆子来见我。”
室内光线幽微,栏杆里外都浸在半透的暗沉里,彼此面目模糊在暮色之后,表情难以辨析。
他只能看见班贺缓缓蹲身,席地而坐,仅仅相隔一层稀疏的栏杆。
班贺抬手轻抚手臂粗细的木柱:“凭都虞侯的本事,就是再粗上两倍的牢笼也关不住你。难道,不是在等我来见你吗?”
葛容钦盘起双腿:“你早已知晓我的行踪,却不曾离开,想见我的人,是你才对。我赏这个脸,才不辜负你费的这番心思。”
栏杆外的人恍惚一笑,唯有清透如琉璃的眼眸明晰可见。
“我以为都虞侯明白自己的使命,可事实令在下感到遗憾。”
葛容钦皱眉:“什么意思?”
班贺收回手,肩背笔挺的身躯融入冰冷的阱室中,端方锐利,仿若这诸多刑具中的一件。
“历朝历代亲王封地更改之事并不常见,淳王就藩三年后却更改封地,都虞侯想必比我更清楚内情。”
葛容钦未曾想到,他会主动提及淳王更改藩地之事,完全不明白他的意图,吕仲良目光中亦透出不解。
但葛容钦的确是知晓内情的。
当年葛家甘愿俯首为淳王之臣,淳王却突然上奏请求皇帝更改封地,自请戍边。他有此举皆因北戎进犯,戍边将领不敌,节节败退,连丢数城,淳王怒而请命,为国而战。
淳王骁勇有谋,以一己之力逆转局势,未尝一败,稳定军心。他知人善任,提拔数位将领,在他的率领下,数年间被占城池一一夺回,驱逐北戎出境百余里,令敌闻风丧胆。此后更是长驻边疆,亲率边军镇守国门至今。
为这样的领导者效忠,才叫不枉此生。葛容钦眉宇间扬起轻蔑,这些人,不识抬举。
“那都虞侯,忘了怒城吗?”
略清冷的声音叫葛容钦的表情凝固,失了声。
“不,现在应该叫它泊德兰。”班贺垂下眼睑,“当年被蛮族各部联合侵吞的城池中,唯一未能拿回的遗珠。”
提及多年耿耿于怀的国耻,葛容钦拳头骤然紧握,绷紧了身体,下颌因过度用力咬合传来钝痛:“你一个工匠,也敢提……”
“为何明明大获全胜,却戛然而止,冷眼看着怒城更改归属,改名换姓,烙上蛮夷的烙印,是因为淳王不想吗?”班贺无视葛容钦的震怒,机械地吐出字音,“都虞侯以为呢?”
是因为……数年的战役,几乎耗尽国力。战乱遇荒年,饿殍陈于途。再英勇的将士,没有粮草辎重也无力支撑,他们耗不起。
强弩之末,势不能穿缟。
葛容钦咬牙:“终有一日,会拿回来的!所以,才要……”
“一块天铁?能救得了几个人?”班贺声音轻了下来,“降低将士因伤造成的损耗,这便是你替淳王想的办法?”
这间在葛容钦眼中如同玩笑的阱室,突然涌起无边的寒意,一句接着一句的拷问,他此生第一次生出无力感。
沉默良久,葛容钦缓过来些许,手脚仍有些发麻。
他嘲弄地哼笑,反唇相讥:“你竟然也知道?那又是谁,用些奇技淫巧迷惑君主,大肆挥霍耗费国力,极尽奢华之势,建造宫殿陵寝?”
先帝在时,大兴土木,谈何休养生息?以至于十多年来国力恢复缓慢,徒有表象,内里虚空孱弱不堪。这便是他对工匠不屑的源头,京内营造宫殿动辄耗时三五年,资费数百万两,华而不实,掏空了国库,于国祚毫无益处。
班贺无意辩解,这样的偏见并非三言两语可以改变,即便决策者是皇帝,也注定要由他们承担骂名,他只是坚定将自己要说的话继续说完。
“真正令淳王不安的,是武将青黄不接。昔日名将繁如星斗,却在日渐式微,而今能扛得起那一盏纛旗的,屈指可数。”
“殿下威名赫赫,震慑疆野,蛮夷不敢进犯。可三千里边疆,也不过一个淳王而已。”
“都虞侯若有心尽忠,做什么都不如亲自前去支援。”
他的言辞越来越犀利,葛容钦的情绪到达一个临界点,反而趋于平静,沉静地看着他,眼中阴晴不定。
抛去所有偏见,他说得一点不错。
班贺从袖中取出那块属于葛容钦的牙牌,放在地上,并起两指,透过缝隙推了进去:“既然都虞侯有闲暇等待,想必淳王还没有下定决心召见在下。若是王爷做好决定……”
班贺抬眸,仿佛收容了室内仅剩的光,亮得夺目——
“让他自己来见我。”
走出班房两条街,吕仲良还未回神,直到街边传来竹杠被重重一敲的声响,这才倒吸一口气,看向身旁背着手的班贺。
吕仲良不敢置信:“你怎么敢,叫淳王来见你?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?”
班贺笑道:“不来正好,那我不就自由了。”
吕仲良皱眉:“万一他来了呢?”
班贺道:“还能怎么办,来了就见。”
吕仲良眉头皱得更紧:“他来了你能和他说什么!”
班贺停下脚步,感慨地拍了拍吕仲良的肩,一脸与有荣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