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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眼睫一动,首先将目光敛了回来。
“作弊开除一条是写在学规中的。”在国子监监事数年来,陈定川头一次呛了崔墨的声,他重新看向骆开朗,曼声道,“这是品性问题,你若真心向学,自然可以另寻书院。”
李时居松了口气,将骆开朗赶出去是陈定川的主意,只要他不松口,骆开朗没那么容易留下来。
只不过,如果他真去别的书院,若干年后还会有参加科考的机会,还会像原书中那样左右逢迎,给陈定川、哥哥和薛瑄使绊子的。
跪在地上的骆开朗见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,于是恨恨地站起身来。
“好!”他咬着牙,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,“好,三殿下,希望你以后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。”
骆开朗拖着酸麻的双腿往外走,崔墨无奈地叹了口气,而教谕和监生们也只好退步,给他让出一条路来。
“骆开朗,你等等。”李时居站在门边,忽然张口。
就在方才他撂狠话的一瞬,一目十行技能却忽然主动发动,那些原书中曾被她匆匆扫过的文字,此刻在她脑海中形成一幅生动的图卷。
骆开朗分明在许久之前就已经抱上了霍贵妃和赵安凡的大腿,而进入国子监,俨然是霍贵妃的授意,其目的在于——将陈定川拉到贵妃党中来,若是不愿意,便想办法令他名誉扫地,在陛下和天下万民面前丧失信誉。
很显然,以陈定川的人品和抱负,他根本不可能为一介贵妃和她来路不明的儿子出谋划策。
是以骆开朗三番两次在国子监中挑起风波,先是鼓动厉承业闹事,再是于联考中作弊,以此抹黑来在读书人心中清风朗月一样的国子监和三殿下。
且不论他拉出来的卖惨故事是否属实,若是任由骆开朗这么走出去,只怕他会比原书中更快黑化,将满腔仇恨对准陈定川,酿成更大恶果!
好在眼下的骆开朗还不敢彻底撕破脸,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,骆开朗停下脚步,转眼看着李时居。
“时居兄还要羞辱我吗?”
李时居双目灼灼地盯着他,慢慢走过来。
“开朗兄。”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麻布手帕,递过去,“头上有血。”
骆开朗讶然地张了张嘴,犹豫片刻,最中还是接了过来,按在额头上。
“我既然离开国子监,就不会把帕子还给你。”他勉强挣扎出声。
“不用还。”
李时居表面上维持着和煦,心中却翻了个白眼:我还嫌你脏呢!
除了陈定川,大伙儿都不明所以地望着李时居。
按道理说,李时居是三殿下的门生,怎么胳膊肘儿反倒往外拐了!
那厢骆开朗点了点头,一瘸一拐地挨到门槛边。
李时居温声一笑,又道:“同窗一场,你往后在哪个书院读书?不如我修书一封,为开朗兄坚韧求学的精神美言几句……”
骆开朗有点飘飘然,自然也放松了警惕,“好啊,我不会离开京城的,那就多谢时居兄了!”
“不必客气。”
李时居嘴上敷衍着,只见他双目盯着足下台阶,无暇分心,便冷不丁冒出来一句,“还是多感谢感谢贵妃娘娘吧。”
骆开朗没抬头,顺口一接,“那当然了,没有娘娘和赵大珰,我哪儿能进国子监……”
他猛地住了口,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,一脸震惊地抬起头,却看见李时居正冷眉冷眼地望着他。
“所以,你未参加白衣试便进过了国子监,是贵妃娘娘的安排?”她抬高音量,势必让在场众人都听见,“从上回厉承业大闹时我便有所察觉,他们故意让你来抹黑国子监,损害三殿下的清誉,是也不是?”
“不不不!”骆开朗真的急了,汗水混着血水,将他额头上的手帕濡湿,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他神色狠戾起来,“你怎么知道?”
李时居平心静气地说:“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,我就想问问你,贵妃娘娘许诺了你什么好处,升官发财?你身为学子,做出这等荒唐事情,对得起你的良心吗?”
骆开朗将手帕扔在地上,血重新流下,挂在脸上,竟有些阴森,“你这等黄口小儿,懂什么叫良心,去年我娘快要饿死的时候,是娘娘给了一口吃的,才让我娘活下去,这才叫良心!”
李时居蹙眉反问:“你又没断手断脚,为何不能劳作?”
撕开方才磕头求情的委屈面目,骆开朗尖叫道:“我这双手,可是读书人的双手!”
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,大家全都回想起厉承业哭闹时背后出现的那个挑拨离间的身影,加上骆开朗此次联考的作弊行为实在明目张胆,纷纷恍然大悟——
看他这老实本分的模样,原来竟是个包藏祸心的主!
骆开朗见恶行败露,作势要逃,不过早就被众人围在庭院中央,在所有人怒气冲天的目光中,宛如过街老鼠般蹲了下去。
到了眼下,连好脾气的崔墨都看不下去了,他走到陈定川身边,低声问:“殿下决定如何处置?”
陈定川看了半天戏,好整以暇地抱起了双臂。
自从他明确表态不愿为贵妃所用,又于崔垚回京那夜被施以暗箭后,陈定川料定贵妃一党必然在国子监安插人手,伺机再次重伤他势力。
东厂赵安凡能无声无息在他眼皮子底下插暗线,这个骆开朗必定有几分本事,他手上没有证据,原本不欲打草惊蛇,只是没想到,此人的底细竟被李时居三两句就诈了出来。
陈定川偏了偏头,望着李时居晶亮的眼神。
这个学生,真是比他想象中聪慧多了啊!
无声地叹了口气,陈定川道:“骆开朗,我不会伤你性命,只不过我会命人在礼部记上一笔,你此生不准踏入京城一步,不准参加任何科举考试,你只能靠自己的双手生活,明白了吗?”
说罢,他还好心地丢了一锭雪花银,“这些钱,足够你去经营一门小本生意了。”
如此宽宏大量不计较,众人都不由赞叹起三殿下的高洁品性。
可对于骆开朗而言,这简直就是最严厉的惩罚。
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,脸色苍白地被杂役们带了出去。
李时居望着骆开朗消失在集贤门外的身影,心中很是唏嘘。
骆开朗落得个今生无法入京从仕的下场,也算是为原书中的李时维和自己报仇了。
不过亲爱的兄长,眼下又在何方呢?
京城外, 古北口。
起初是一片昏暗无关的天地,只能瞧见烛光照亮着驻守在山上的塔楼,像黑色的布料上绣了数个浓金色的萤火虫。
然后天色便渐渐亮起来了, 浑圆的一轮赤红, 被透明的光带包裹,自东方的城池纸上缓缓升起。
旷野上淡蓝的雾气消散, 显现出青山原本的黛色, 稀黄的草木间夹杂一点新绿, 即便马蹄踏过,也不会折断那柔嫩的萌芽。
风声簌簌作响,两人两马的轮廓从浓墨一样的树林间流淌而出, 自一条羊肠古道上蜿蜒而上, 行至古北口的最高处, 勒住了马绳, 向前方眺望。
大道为关, 小道为口,此地素来有“京师锁钥”的美名,自悬崖之上往下望去, 春天的暖意还未能翻过这片山峦。
蟠龙山和卧虎山两崖壁立, 北边山脉上都是巍峨的长城,石砖簇新而闪亮——那是先帝爷命人在前朝基础上翻修而成,亦是他在短暂的帝王生涯中, 于天地间留下的最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而向南望去, 地势在错落有致的起伏中矮下去, 像青绿袍袖上纵横的褶皱, 一路抵达京北的外城城垣,就连高耸的瓮城箭楼也隐隐若现。
李时维跨坐在马背之上, 望着那座尚未苏醒的城池,久久没有说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