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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德运胸闷地喘了口气,站起身叉着腰问:“……那您到底有没有想问的?”
李慎慢悠悠地抿着酒,半晌方道:“我这么一想,好像还是有一件的。”
有商量的余地就行,江德运火气泄下大半,重新蹲坐下来,好声好气地问:“武德侯请说。”
李慎咳嗽了一声,想起暗夜中那个胆大到叫他吃惊的身影,如今应当已过了十七岁生辰了。
“我家中……有个族亲,远房的侄子,听说如今考入国子监,待毕业后参加科举……不知指挥使可曾听说过,她情况如何?”
“哦,确有这么一位小公子。”江德运赶紧回答,“好着呢!您放心吧!我听说此人已拜位三殿下门生,每个月的大课考校都位居榜首,没想到竟是李家族人啊……名门世家,就是不一样!”
李慎垂下头,脸上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微笑,嘴上还在谦虚,“我乃乡野小子出身,指挥使还不清楚么?谈不上什么世家,不过是那孩子聪慧罢了。”
江德运无妻无子,虽不能理解为人长辈的心境,但也跟着笑了一番。
既然对面的人承了自己的情,后面就方便开口了,于是各自饮尽杯中酒,把憋了许久的话顺顺溜溜说出来。
江德运先把张代犯案的前情先简单说了一遍,又详细讲述当夜仁福坊的经过,着重把欧阳朋和牛华荣对北镇抚司的利害关系解说清楚。
“对了,”他顺口提起一句,“您那侄子也在场,当时欧阳朋晕血昏厥,就是他当先抓住案犯张代,而后三殿下赶到,方吩咐崔靖将张代带去五城兵马司。”
李慎微微一愣,将话题撇开,“明日便是陛下亲鞫之日?”
“是。”江德运小腿肚抖了一下,“请武德侯一定要帮帮我。”
李慎放下碗筷,皱起眉头。
很显然,江德运已经在旁人面前碰了壁,否则也不会在最后关头找自己出个主意。
他斟酌了一下,问:“此案三殿下牵扯其中,指挥使为何不去一趟川庐?”
北镇抚司暗中的买卖,李慎是不知情的,想到上回在川庐中看不见的刀光剑影,江德运汗颜道:“我与三殿下,先前有些过节。”
李慎拉长声调“哦”了一声。
以他对陈定川的了解,必然不是那等主动挑衅的性子,想来江德运为了自己的利益,向二皇子陈定南投怀送抱,没少暗中坑害三皇子。
最简单的一条路也被堵死,想了想,李慎站起身,边走边分析:“既然牛华荣是三殿下刺伤的,想来不能再用严刑,否则到了堂上,则有指挥使刑讯逼供的嫌疑。”
江德运点头如捣蒜。
李慎继续说:“人也是三殿下让送回来的,指挥使更不能悄悄灭口……不过,若是牛华荣愿意承认与那案犯张代串通,是他私下进行的个人行为,同北镇抚司没有任何关系,那么指挥使便不用担心了。”
江德运一拍大腿,“我就是担心这个!万一牛华荣明日咬死我同张代有染……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!”
话说了这半天,江德运明白了,“所以明日我在陛下面前能否全身而退,关键还在牛华荣身上?”
李慎说是,“而且你千万不能伤害他,除了膝盖上的伤,其余部分都完好无缺地送到堂上……且到了陛下面前,你也不能给他任何暗示和交流,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承认,此案与你无关……指挥使可有办法?”
江德运眼皮耷拉下来,“没有。”
李慎拍了拍膝盖,叹气道:“那把他带过来吧,我试着跟他谈一谈。”
武德侯与牛华荣素不相识,能有什么好办法?
江德运眼中略过一丝狐疑。
可是到了这个关头,他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。
他拍了拍手,走道上立刻奔进来一名狱卒。
“把牛华荣带过来。”说完又补充道,“用担架抬进来,千万别伤到他。”
狱卒俯首称是,没多久,牛华荣便被抬进李慎的牢房。
正六品的百户,在北镇抚司这么多年,肯定没少揩油。
看此人生得膀大腰圆,李慎不由在想,或许陈定川真如传说那般,身上功夫很俊,否则岂能一剑撂倒这样的壮汉。
“人来了,请武德侯赐教。”江德运搓着手道。
李慎却摆摆手,“还是请指挥使在门外稍候吧。”
北镇抚司可是自己的地盘,在自己的地盘,岂有被人赶出去的道理!
可是有求于人,江德运不敢直言,只能磨磨蹭蹭,一步三回头。
李慎好整以暇地盯着牛华荣,似乎江德运不离开牢房,他就一句话也不愿意说。
没办法,只好走到门外候着,跟狱卒大眼瞪小眼。
直到栅栏门掩上,里面的两人才肯说话。
但是他们声音压得极低,大半个时辰里,几乎什么都听不见。
终于,有人拍了拍手,江德运听见李慎唤他的名字,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惬意,似乎这番对谈进行得极为顺利。
江德运捺了下嘴角,对插着手走进去。
江德运走进去, 只见李慎坐在案前,神色爽朗地抿着杯中未喝完的鹤年贡酒。
而牛华荣靠在数尺之外的床腿边,眼圈通红, 下巴上挂着几滴泪珠。
江德运吓了一跳, 不知道李慎这老头儿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,竟然叫堂堂八尺大汉哭成这副德性。
“指挥使啊, 我和牛华荣都说好了。”李慎对他举了举杯, 笑着说, “他允诺你我,愿意将一切罪责全部认下。”
“啊?”岂能这般顺利,江德运不敢置信。
“指挥使还不信呢!”李慎笑着将桌上杯碟酒壶都放进食盒收好, 递还给狱卒, “指挥使与案犯张代无甚关系, 这本来就是事实嘛……”
江德运讷讷地扭了扭脚, 在地心的稻草上磨蹭片刻。
李慎说无关, 其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。
当了这么多年指挥使,谁敢说手上清清白白干干净净?
承过人情,但更多是中饱私囊, 武断地判过冤假错案, 也干了不少屈打成招的恶事。
亏心事做太多,他江德运自忖命硬,不惧怕午夜梦回时索命的恶鬼, 怕只怕经不起都察院或东厂那群鹰犬的搜查。
甚至大半年之前, 他还大着胆子, 在外贩卖国子监入学名额。
这么多年, 他和太多人、太多事勾连在一起,中间又经过那么多二传手……张代这个名字, 太普通了,普通到此人有没有通过牛华荣向自己送过钱和名帖,他早就记不清了。
有些话没有宣之于口,但武德侯心中似乎也明白。
一旦有了私通案犯的嫌疑,都察院的云天青和东厂的赵安凡一定会咬住这个把柄不放。
只要陛下松口,对北镇抚司进行彻查,依照云天青和赵安凡的手段,只怕本来没有的东西,也能被查出个子丑寅卯出来。
到那时,他江德运的这颗项上人头,或许都会被交代出去。
背上生出一层冷汗,江德运颤颤巍巍地问牛华荣:“你都想好了吗?”
不知是伤势太重还是他心怀死志,牛华荣面色惨白如纸,断断续续地说:“想好了,明日到了大理寺……我会向陛下禀告,张代……也就是那个贼人,他与我是老乡……”
他唇角浮出一个自嘲的苦笑,越说越顺畅,“……我就说他抵京后,以……以我家中长辈的性命作为要挟,我这才与他同流合污,屡次引他往京中犯案,甚至那夜在贡街中……放他提刀追杀国子监生。”
李慎侧目瞧着牛华荣,待他全部说完,目光中竟似暗含几分不忍。
江德运皱着眉头,“你这么说,张代知道吗,他不会当堂翻供吧?”
牛华荣摇了摇头,“这些都是事实,只不过我隐去了一件事……那就是他确实找过您。”
江德运眯起双眼,仔细思索。
李慎说:“你帮指挥使回忆回忆。”
牛华荣擦了把眼泪,“指挥使还记得,去年我拿了一本戏折子,放在您案上吗?”
“没印象。”江德运眉头皱得快能夹死苍蝇。
“那出戏叫《梁状元不伏老》。”牛华荣说,“这是张代呕心沥血之作,他曾托我将这戏本子和……和一百两纹银交给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