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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R/> 自从明煦帝上了年岁, 对御书房样样陈设的要求也就更高。
虽是春末,但暖阁的宝座上铺着一层明黄的褥子,龙泉炉里香烟袅袅, 燃的是颇得圣心的黑龙挂香, 茶则是明前庐山云雾,用一整套的白玉杯盘装着, 清澈碧绿, 宛如一汪翡翠。
剔红茶花纹圆盒里摆了荔枝橄榄榧实等市面上买不到夷果, 但是没人去用心品鉴,御书房的茶果虽然价值千金,却仿佛只是个摆设。
好在新鲜香气消失后, 总会有宫人端下瓜分, 方不辱这些水果来人间一遭的使命。
陈定川垂着眸子, 端详手边茶杯里已经沉了底的叶片。
大皇兄在御前已经汇报了整整一个时辰了。
“父皇, 去年春夏以来, 雨水增多,黄河中下游多次决口泛滥,民不聊生。”陈定夷毕恭毕敬地将手上的奏折往前一递, “文渊阁大学士计玉书为民请命, 请父皇开恩典,修筑两道大堤。”
二皇子陈定南将白玉茶杯往凭几上重重一放,眼光不善地盯着陈定夷。
陈定夷却丝毫不察, 继续道:“根据河南州县官员进言, 中州水患, 最甚者莫如黄河, 每逢秋夏水发,城郭漂没, 民鲜定居。”
明煦帝不动声色地接过奏折翻看,“计玉书想在哪里修堤啊?”
陈定夷将桌子上的河图展开,一一指明道:“这第一道,西起荥城,东止洪子湖,第二道北顶东西黄河大堤,南由归德古城北城郭外向东南方向,经会亭驿至永城曹家洼。”
明煦帝端详片刻,顿了顿道:“放这吧,下半晌传工部尚书觐见再议。”
陈定夷道了声是,微微躬着身,退回到堂下,在两位弟弟身边站定。
陈定南双目盯着地砖上的莲花纹,嘀咕道:“计玉书是内阁大学士,又不是没长手,要上折子为民请命,他自己不会上么?”
二皇子妃计秋芳正是计玉书之女,亦是他陈定南的岳丈,要向父皇禀告此事,怎么说也该是他才比较合适。
声音不大,但御书房里极安静,陈定南一字一句,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明煦帝清了清喉咙,高深莫测地抬了抬眼皮:“定夷,你二弟问你话呢。”
陈定夷不动声色道:“父皇,这本就是工部之事,父皇命我监察六部,修葺黄河大堤,实乃儿臣分内之事,此其一。”
他转向陈定南,又道:“其二,虽然为兄很想认下这等利国利民的大功劳,但此事确实是计大学士亲自登门,将河图和奏折一齐递交于我,请托我上达天听。”
都说二皇子娶了计大学士的长女,这等秦晋之好,无不昭示着计玉书向崔皇后和二皇子阵营投诚的意图。
然而陈定夷此番行为,无异于在明煦帝和陈定川面前打二皇子的脸。
三弟他是不在乎的,可是父皇心中又会做何等感想!
陈定南冷笑一声,“皇兄与皇嫂成亲十多年,诸多尝试,仍无法为父皇诞下皇孙……莫不是弟弟我与贱内琴瑟和谐,令你心生不快,借此事打击我吧?”
二皇兄毫无城府地发难,令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定川蹙了蹙眉。
陈定夷望了望明煦帝,又望了望陈定南,一副有话要说,却又诸多顾忌,不敢宣之于众的模样。
明煦帝有些不耐烦,挥了挥袖子道:“有话就说,吞吞吐吐,毫无帝王气概!”
陈定夷大概是习惯了父皇连年累月的贬低,面上没有显现出丝毫不爽之色。
他转了转身,一脸诚恳地对着陈定南道:“虽是二弟家事,但为兄也得劝上一句,二皇子妃……常常拉着相月诉苦,说二弟行为粗鄙不堪,尤其是……总之,相月说二皇子妃周身青紫之处甚多,因顾及二弟颜面,亦不敢传太医施药,终日以泪洗面,相月不懂医理,能做的唯有劝解开导。”
明煦帝一章拍在案桌上,站起身问:“此言当真?”
陈定夷颔首:“千真万确。”
陈定川默然思量,他知道相月是大皇子妃顾氏的闺名,如果此言不假,那计秋芳对陈定南心生怨恨,计玉书改换门庭,也不算奇怪。
陈定南有些着急,连连摆手:“父皇,没有这样的事,我们不过是……感情深了些!”
他又转向陈定夷,眼光吓人,“大哥莫要胡说了!”
“是不是我和相月杜撰,请二皇子妃到御书房来,一看便知。”陈定夷朝明煦帝拱手,不卑不亢道。“相月曾多次向母后回禀,只是母后偏爱二弟,不予理会,是以这段时日,弟妹不敢面对二弟,只能一再留相月陪伴……”
他转脸看向陈定南,“计大学士好心将长女许配于你,你却如此糟蹋,真是辜负了一片苦心!”
御座上的天子目光森冷,望着足下二子内讧,没有出声打断。
这不是他的儿子,而是两头全神贯注奋力厮杀的幼兽。
成王败寇,赢的那个人,方有资格坐上龙椅,为帝王者,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?
可为人父母者,总是会偏心的。堂下的两个儿子,不,三个儿子分明都不是他最满意的太子人选。
只是老四还太小了,他必须为最珍爱的小儿子铺平一条路,让两个嫡子相互厮杀,让不受宠的庶子手无权力,直到所有人被磨灭野心,小儿子也长大成人、羽翼丰满,方是自己将最好的天下双手奉上、功成身退之时。
天子的心思并非无人看破,御书房的角落里,陈定川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,轻抿一口,默默叹了叹。
陈定南语塞了半天,勃然大怒道:“虚伪!我还没跟皇兄算账,嫂嫂不在她的夷园好好待着,每日流连南筑我与贱内的新房,赶都赶不走,这又是什么道理?”
陈定夷早就想好了对策,“为兄本也觉得相月行为不妥,但此事早已传到计大学士及夫人的耳中,是计夫人登门,央求我约束二弟的行为,我和相月方出此下策……再说,相月仅是陪伴,她与弟妹之间又不存在私相授受的勾当……”
“父皇!您评评理!”陈定南凄厉地尖叫起来,“我管教自己的妻子,有何不可?”
“好了!”明煦帝被吵得耳中嗡鸣,斟酌片刻,掂量着两个儿子背后的份量——崔皇后还算好拿捏,可是将皇长子扶为太子的奏章已经堆满了案桌。
一个不声不响的大皇子,竟引得那么多臣子为其上奏,让他这个皇帝当得很不舒坦。
明煦帝缓了口气道:“这里是御书房,是商讨前朝大事的地方,这些宫闱琐事,不要拿到此处议论。”
是将此事按下不提的意思,陈定南正了正肩膀,朝陈定夷冷冷一瞥,心头松懈下来。
——看看吧,父皇还是站在我这边的!
可陈定夷却一掀衣袍,倏地跪下去。
“父皇,可是儿臣不得不说!”他义正言辞地抬起眼帘,“二皇子妃之事关乎国家根本……因为……她已经怀上了二弟的骨血!”
“此事当真?”这可是明煦帝的第一个孙辈,他蹙着眉头站起来。
“不过三个月,秋芳就……就有身孕了?”这是陈定南第一次叫妻子的闺名,他旋即又瞪大了眼,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“此事千真万确,相月每日与弟妹共处一室,如何不知?”陈定夷鄙夷地看了陈定南一眼,“只不过,弟妹心情低落,对二弟害怕至极,根本不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!”
即便再不喜欢自己的妻子,可是拥有了第一个孩子,这样的心情总归激动不已。
陈定南一刻也不愿多待,朝明煦帝拱了拱手,转身便离开御书房。
“去吧。”明煦帝叹了口气,目光复杂地掠过跪着的长子,“你起来。”
“是。”陈定夷重新在陈定川身边站定。
“赵安凡。”天子将门外侍立的宦官叫进来,“挑选几名太医去看看,若是喜脉,立刻回来复命。”
赵安凡低着头下去了,明煦帝又看了眼桌上的奏折和河图。
“修堤治河的事,先这么办吧,定夷,你多盯着工部。”他一锤定音,朝陈定夷挥了挥手,“你也走吧。”
陈定夷深吸了口气,今日头一回,将目光投向不声不响的三弟。
三弟向来很少说话,可是在权力中心斡旋多年的直觉告诉他,这位三弟若是发起力来,只怕比二弟那个没脑子的难对付多了。
“定川,你上前来。”
待御书房中只剩下两人,天子终于朝不受宠的庶子招了招手。
陈定川走上前,等待父皇的吩咐。
不能睁眼瞧,他只能用余光小心地观察明煦帝,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拥有嫡孙的快乐来。